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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往事怎堪回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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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

月光灑在沙子上,顯出一種奇異的灰白色,看起來像是某種色澤特別卻又光滑的緞子。

空氣中彌漫著牛羊肉和蔥姜、胡椒的氣味,不斷從火堆上的大鐵鍋中“咕嘟咕嘟”翻滾上來,在蒸騰的熱氣中嗅起來格外誘人。外圍的駱駝遮擋住了火光,顯得小小圈子中更加溫暖、安靜。

木藜愉快地吸了吸鼻子,只覺得渾身都暖洋洋的,她放松全身舒展了一下,伴隨著一陣細小的“嘎嘣”聲,像是有骨頭和關節在小聲地尖叫——那些白天受的傷雖然已經愈合,但傷處無法忽視的酸疼和僵硬還是執著地宣示著它們的存在。

不過有了食物和溫暖的安撫,木藜覺得,這些疼痛她完全可以忍受。仰頭喝下小皮袋中的最後一口酒,木藜從喉嚨裏發出一聲嘆息,心滿意足地斜靠在展昭身上,上眼皮開始偷偷和下眼皮打架,耳朵裏除了火堆偶爾發出的“剝啄”之聲,似乎都在變得漸漸模糊。

展昭低下頭,看到木藜長長的睫毛在微微地顫動,像是努力要睜開,又像是已經沈入了夢鄉。展昭的嘴角露出一個很淡的笑容,他用空著的一條胳膊撈過來一條毯子,輕輕蓋在了木藜身上,又小心翼翼地調整了一下坐姿,好讓木藜靠得更舒服些。

小小的一方夜色,溫柔得像是要融化在火光裏。

胡文素的目光中卻流露出痛苦的神色。雖然隔著火堆,展昭嘴角溫柔的笑容和眼神中不經意流露出的關切和滿足還是重重地刺痛了她。她見過展昭各種各樣的笑容,開懷的笑、調侃的笑、促狹的笑、漫不經心的笑……卻從未見過他這樣笑,仿佛笑容也是有聲音的,而他怕笑容太大吵醒了懷裏的姑娘。

更因為他從未這樣對她笑過。

胡文素明知此時開口並不合適,但她就是忍不住,甚至控制不住聲音裏的那種刺耳的情緒:“所以你來沙漠,是為了找到能夠讓她頭發變黑的法子?”

展昭擡起眼睛。

胡文素抿了抿嘴,盡量讓聲音不顯得那麽冷酷,但卻並不是很成功:“我勸你還是不要抱太大希望。”她遲疑了一下,似乎在考慮措辭,“你也知道,她現在還能活著,已經是個奇跡了。”

展昭的喉結滾動了一下,但仍舊沒有開口。

胡文素的目光落在木藜散落的白頭發上,壓低了聲音:“我見過娑婆仙子用活人試毒,大部分人會在眨眼的功夫裏變成一具白骨。‘娑婆羅一出,生人化白骨’的說法確實半點不假。雖然還有人的‘過程’要慢一些,但那種在一個時辰裏從一個生龍活虎的漢子變成老態龍鐘的老翁最後再化成白骨的,還不如痛快點死了的好。”她頓了頓,目光對著展昭的眸子,故意說的很慢,“只有少部分人,很少的一部分,能夠在藥物的作用下實現轉變,變得強壯有力,甚至鋼筋鐵骨,刀砍不入,就是什麽所謂的‘花靈入體’。但是,這些人會變成徹底的瘋子,腦子裏除了死亡和血腥再也容不下其他的東西,他們會瘋狂地破壞和殺戮,直到弱化了的毒性吸幹他們的最後一絲力氣。”

展昭平靜地和胡文素對視,聲音很低,卻很穩:“木藜和他們不一樣。”

“哦,是嗎?”胡文素失笑,“展昭,她闖進地宮的時候我就跟在後面,她根本就控制不了自己。有一次她轉身回頭,我看到她的眼睛,血紅血紅的,那已經不是人的眼睛了。你要是不信的話,我打賭,等她醒了你問她,她都不會記得自己是怎麽闖進地宮的,她……”

展昭緊緊咬住牙,聲音裏透著從未有過的嚴厲:“你最好把嘴閉上。”

胡文素楞住,半天才透出一口氣,努力笑得若無其事:“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你要是聽不進去也無所謂,反正……”她沒說下去,但意思卻已經很明顯。

反正總有一天你會親眼看到結果。

展昭沒有再理會她,他小心翼翼的把垂到木藜臉頰上的一縷頭發撥到耳後,仿佛這是世上唯一能吸引他註意的事情。

胡文素輕輕吸了口氣,剛要開口,卻被另一聲噪音打斷。

是展鷹打起了呼嚕。

這一聲響起的時機倒是拿捏得正好。

胡文素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把話咽了回去,她飛快地喝完自己的那一份熱湯,起身道:“我累了,先去休息了。”說完俯身鉆進了身後的帳篷。

這一次大漠之鷹的準備顯然相當充分,清水糧食,駱駝帳篷一應俱全,晚上的時候,他們甚至能搭起兩個帳篷,避免種種不必要的尷尬。

展昭看了看懷裏沈沈睡去的木藜,又看了看兀自在打呼嚕的展鷹,輕輕嘆了口氣,盡量輕手輕腳地把木藜打橫抱起,送進了胡文素鉆進的那個帳篷裏。

胡文素已經翻身躺下,展昭將木藜放在另一側,又在她身上加了一條厚毯子,這才起身。彎腰出帳篷的時候,展昭餘光瞟到胡文素一身火紅的衣衫,在寒夜中顯得格外單薄,想了想還是出去取了一條毯子,回來給她蓋上,這才離開。

待得走出帳篷,展鷹已經不見了。展昭微微笑起來,他俯身鉆進另一個帳篷,展鷹果然已經在裏面睡得四仰八叉,依舊鼾聲如雷。

展昭伸足踢了踢展鷹的小腿,道:“別裝了,我活這麽多年就沒聽你打過呼嚕。”

呼嚕聲戛然而止。

展鷹睜開眼睛,露出一雙晶亮的眸子,絲毫不像是剛剛睡醒的人,他的聲音帶著一貫的漫不經心的笑意:“這不是怕攪了你的艷福嗎?”展昭也不理他,躺下的時候才回了他一句:“往邊上挪挪,壓著我毯子了。”

展鷹翻了個身,後腦枕著胳膊,睜著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帳篷頂,也不知在想什麽。展昭本已經合起眼睛,忽然說了一句:“別看了,眼睛瞪再大看不著星星。”

展鷹翻了個白眼,卻少有地沒有回嘴,安靜了半晌忽然道:“也不知道老二現在怎麽樣了。”他嘆了口氣,“算一算,咱兄弟得有十來年沒聚過頭了。”

展昭在黑暗中看著帳篷的頂,忽然低聲笑了一下:“我前幾年在塞外見過二哥,還是老樣子,讓家裏別擔心他,還跟我說他像天邊的鷂鷹一樣自由。”

“啊呸,就他還鷂鷹,花尾巴雞還差不多,就知道四處亂撲棱。”展鷹笑了一聲,又嘆了口氣,“咱兄弟裏也就你安生些,你這回在京城安定下來,老爺子大概心裏也有個安慰。”

展昭“嗯”了一聲,心知展鷹到底是關心家裏,又道:“之前白老五來京城的時候還提起過,說老爺子現在精神氣兒足得很,罵起咱們來一點都不含糊。”

展鷹沒吭聲,半天才道:“等這次的麻煩解決,我要是還活著,就回去看看。”

“正好,”展昭悶笑一聲,“爹想打斷你的腿想了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展鷹擡腿一腳就蹬了過去,沒好氣道:“那就趁我腿還好著先管教管教你,沒大沒小。”

展昭翻身躲開,順勢伸手一摟,把身上的毯子朝展鷹兜頭蓋了過去,照著凸出來的地方就是一拳。但他拳頭還沒碰到毯子,展鷹忽然渾身一縮,整個人往展昭那兒滾過去,伸手抓住展昭的腳踝一使勁把他掀翻在地。

兄弟倆你一拳我一腳,也不知道打到第幾個回合上,忽然一齊住手,同時笑出聲來。兩人身上各自挨了不少拳腳,卻又都笑得暢快得像是撿了三百兩銀子。

展鷹壓低聲音笑起來:“痛快!多少年沒這麽痛快地打過一架了。”

展昭揉了揉方才被展鷹打得生疼的肩膀,咧嘴道:“娘說得對,你就是欠打。”

“那是,不像你,剛才已經挨揍挨飽了。”

“我這是手下留情,讓你打疊精神好回家挨爹娘的揍。”

展鷹沒好氣:“也是奇了怪了,娘怎麽就看你順眼,明明是一肚子壞水,也就看著老實點。”

展昭也像展鷹一樣把胳膊枕到腦後,盯著帳篷頂發了一會兒呆,忽然道:“也不知道娘現在怎麽樣了。”

展鷹喃喃道:“肯定是想抱孫子已經想瘋了。”

這句話一出口,帳篷裏忽然安靜了下來,兩個人不約而同地閉起了嘴。

“大哥,”展昭沈默了半晌,忽然開口,“十年前的事情……”

“不用說了,我知道你想說什麽。”展鷹不等展昭把話說完就匆匆打斷他,目光裏卻似乎有什麽晶亮晶亮的東西一閃而過,“都已經十年過去了。木心大概早已轉世輪回,一碗孟婆湯下去,什麽展鷹,什麽約定,都已是前塵往事,咱們還提她作甚。”

展昭嘆了口氣,目光中忽然流露出痛苦之色:“當年若不是我意氣用事,事情又怎會發展到一發不可收拾。就算木心姑娘的死我還可以為自己開脫,但……小遙,到底是我沒有照顧好她。”

展鷹閉上了眼睛,低聲道:“是咱們兩個做哥哥的沒有照顧好她,怨不得你一人。”

展昭苦笑道:“我若不怨你,當初也不會離開,說什麽這輩子不會踏進沙漠一步的話了。”

展鷹“嘿”了一聲:“那你這次回來,是想通了?”

展昭深深吸了一口氣:“娘跟我說,人各有命,讓我不要太自責。但是……”他沒有把下面的話說出口,只是目光之中的痛苦卻更深。

但是有些傷口永遠無法愈合,一旦撥動,就會牽得血肉都翻起,陷在其中的感情,又豈止是“自責”二字能表達的?

大漠裏的風聲如同嗚咽,帳篷中的空氣卻似乎都要因悲傷而凝固。

展鷹忽然翻了個身,看著展昭神色凝重:“熊飛,你回去吧,帶著那個姑娘回去吧。沙漠不是你們呆的地方。”

展昭抿了抿嘴:“不找到解藥,我是不會回去的。”

“如果你根本就找不到解藥呢?”

展昭沈默了半晌,才道:“總有希望的。”

展鷹嘆了口氣:“你都聽到胡文素說的了,娑婆仙子若是真有什麽所謂的解藥,她又怎麽會養一批死得那麽快的死士?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也不是這麽個養法兒。你怎麽就看不明白呢。”

“我一位醫術精深的朋友講,當年養殖娑婆羅花的人曾經研制出過解藥,兩生宮娑婆仙子養這種花數十年,不會毫無收獲的。”

“是,她收獲了一批能在死前替她殺人的死士。”展鷹沒好氣,想了想卻又平靜下來,“你有沒有問過那丫頭呢?如果她是一顛大師的高徒,都沒有辦法制出解藥,你這樣冒險真的還值得嗎?”

展昭安靜了下來,就在展鷹幾乎要以為他睡著的時候,他忽然低聲道:“我知道木藜不想讓我來。她沒有辦法解清身上的毒,就裝出一副什麽事情都沒有的樣子,想方設法不讓我註意到她的頭發,每天換各種奇奇怪怪的衣服,鉆到廚房裏做稀奇古怪的小吃,給我講一些亂七八糟的故事,笑得像沒心沒肺一樣。”展昭的嘴角露出一絲極淡的笑容,卻又很快消失了,“但是我知道她不好,她晚上睡得不好,飯量一直不大,也沒有看上去那麽有精力跑跑跳跳。她跟公孫先生說,她時常覺得整個人空落落的,渾身發涼,像是根本感覺不到自己還活著一樣。”展昭苦笑了一下,“她還讓公孫先生一定不要告訴我,但我怎麽可能什麽都不知道呢?”

展鷹屏住呼吸,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良久才拍了拍展昭的肩膀:“別擔心,沙漠上只要有大漠之鷹在,什麽他娘的見鬼解藥都能找得到。”

作者有話要說: 兄弟之間,其實啥都不用說,打一架就什麽都好了O(∩_∩)O~

沙漠上這麽孤獨,但他們卻能夠彼此取暖,這一刻,就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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